西西〈肥土鎮的故事〉(節選)

小說,1982年作,收入《鬍子有臉》(台北:洪範書店),1986年。

  最初的時候 ,肥土鎮的名字,並不叫做肥土。有的人說,肥土鎮本來的名字,叫做飛土;有的人卻說,不是飛土,是浮土。知道這些名稱的人,年紀都已經很老很老了,而且,他們所以知道肥土鎮名字的來源,還是從他們的祖父,或曾祖父,甚至曾曾祖父那裏聽來的。譬如說,花順記的夏花豔顏,她就是知道肥土鎮鎮名來源的其中一個人。夏花豔顏,如今她的頭上,已經長滿白髮了。
  花豔顔年紀很小的時候,她的老祖父就這麼地對她說過:大花兒哪,肥土鎮本來是沒有的,許多許多年以前,這地方,還是一片汪洋大海。有一天,附近的漁民一早起來出海打魚,忽然看見天塌了一角,掉下偌大一塊泥土在海上,成為一片陸地,於是哩,我們這個地方就叫做飛土鎮了。飛土鎮,當然是因為整個市鎮的土地都是從空中突然飛來的。
  不過,夏花豔顏的祖母,卻有另外一個不同的說法,她可是告訴花可久這樣的話:小花兒哪,肥土鎮嘛,其實是叫做浮土鎮。故事在從前的一個早上,出海打魚的漁民,忽然看見近岸的地方,從海上冒出了一片青綠的土地。其實,從海上冒出來的土地,哪裏是土地,不過是一隻巨大海龜的背脊罷了。人們看見的一片青綠,只是海龜上的青苔。所以,老祖母繼續說:小花兒哪,現在海龜仍在睡覺,要睡多少年,沒有一個人曉得,只要海龜一旦醒來,浮在海面的土地自然又會沉到水底下去了。肥土鎮,說得準確一點,應該是浮土鎮。
  無論什麼事情,從祖父的口裏和祖母的口裏述說出來,永遠是兩個模樣的,這,花豔顏和花可久知道得比什麼人都要清楚。就說一隻梨子吧,如果祖父說梨子倒甜得很,祖母一定說很酸;若是一鍋飯煮好了,祖母說米煮得太硬了點,祖父一定堅持說煮得太軟。不管怎樣,肥土鎮後來終於叫做肥土鎮了,既不叫飛土,也不叫浮土,祖父和祖母都沒有話好說了。
  當夏花豔顏的老祖父和老祖母講起肥土鎮的名字本來是叫做飛土鎮或浮土鎮的時候,夏花豔顏的名字也還沒有成為夏花豔顏,她的名字只是花豔顏,花順記的大大小小則叫做她做大花兒,而花可久,是小花兒,她們只是七、八歲的小丫頭罷了。花豔顏整天在花順記的樓上替祖父打理他那十三隻貓咪的生活起居,照顧牠們的飲食,而老祖父,大清早起來,就到樓下鋪面的櫃枱前坐好,的的搭搭地打起算盤來,做售賣汽水的生意。
  花順記得的鋪面,堆滿了竹籮、木架、冰箱和汽水瓶,鋪面的背後,是製造汽水的工廠,巨大的氣鍋爐呀、洗瓶子的大水桶呀、打汽的入瓶機呀,擠得滿滿的。汽水裝進瓶子的時候,常常要叫氣壓把玻璃爆破,碎片到處飛散,傷害人體,因此,老祖父從來不准花豔顏和花可久這兩個小孩兒到樓下來,一定要她們留在樓上。花豔顏聽從老祖父的話,整日在樓上給老祖父打理貓咪;花可久不喜歡貓,所以,她總是跑到屋子外面去,沿著一條曲曲折折的小路,轉了一個彎又一個彎,她就可以走到叔叔們家去玩了。
  其實,花可久並不是不喜歡貓兒,她喜歡的可是一隻一隻完完整整有頭有尾的貓。花順記的貓和別家的貓要不同些,因為老祖父不喜歡貓兒到處跑到處跳,每次收養一隻貓,他總是把貓的尾巴砍掉。他是這樣做的:把貓抱到廚房裏,握緊貓尾巴,按在砧板上,手握菜刀,一刀斬下去,貓尾巴就血淋淋留在砧板上了,彷彿這是一斬雞剁肉的事情。花可久看見過老祖父斬貓尾巴,所以,她看見貓就怕了,看見老祖父就繞路避開了。每次老祖父斬一次貓尾巴,老祖母總要在菩薩面前點一次香,一面不停地喃喃說道:罪過呀罪過呀。
  花豔顏也許沒有見過老祖父斬貓尾巴,或者她見過,但她可憐那些貓,才對牠們特別溫柔,把牠們一隻一隻撫養得又胖又豐潤。為了保護貓兒,她連平日最害怕的蛇也不怕,真是一個奇迹。那一次,樓上的水缸背後躲著一條蛇,花豔顏當然是不知道的,她掀開水缸蓋想打一勺水給貓喝,才看見水缸的背後有什麼在蠕動,那是一條黑黝黝的蛇。

猜你也喜歡:

董啟章〈白海豚〉

小說,收入《博物誌》(台北:聯經出版),2012年。

樂樂不止一次聽父親談及白海豚的陰謀。那是小人化之前的事情了,當時父親該還是個年輕人吧。那時為了準備小人化的來臨,V城人籌畫了一個盛大的慶典。住在V城海域裡的白海豚就乘機聚頭商議,在慶典當天向V城人發動報復。那是個絕好時機啊!其中一條白海豚說。我們可以扮作海上巡遊隊伍中的浮標,

閱讀更多 »

陳寶珣《荒澤之魚》(節選)

小說,2018年由香港文化工房出版。

凡遇失意的事,盈都擔抬出各種合乎她個性的絕對解釋和說詞,容不得人家再質疑測度。好在香港這邊還是把她要回來了,她最初還不情願,臨走端來幫忙,見她好情緒漸漸回來,打點執拾都來了勁,重拾她對自己素來的期盼。幾年窗下兼助教,亂七八糟的東西還真不少,這不想丟,那又非得帶在身邊不可。

閱讀更多 »

張婉雯〈離島戀曲〉(節選)

小說,收入《微塵記》(香港:匯智出版),2017年。

船泊岸的時候,風就會夾着海水的鹹味、海面的垃圾味、渡輪的汽油味,在岸邊翻起來,於是島上的人就知道有一批人要來,又有一批人要走了。英杰把單車停下來,看了看:外來的多是遊客,來這裏玩半天,當晚就走;碼頭兩旁小攤子的人已在招手了。英杰把腳一蹬,單車便又箭也似地,穿過這熱鬧的人群,向

閱讀更多 »

廖偉棠〈鯉魚門的霧〉

現代詩,收入《櫻桃與金剛》(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2017年。

海在投降,探路者
走到砲台拐彎處的時候
看見海盜抹喉的血舊成了鉻黃。
六十年,六小時,
無形的軍隊不斷突破

閱讀更多 »

陳滅〈船和家〉

現代詩,1995年作,收入《單聲道》(香港:東岸出版),2002年。

記得你的家在搖蕩裏
風靜的晚上
向我談起苦澀的海水
帶腥味的魚以及你們
睡覺時從一端搖到另一端

閱讀更多 »

西西〈浮城誌異〉(節選)

小說,1986年作,收入《手卷》(台北:洪範書店),1988年。

「灰姑娘」是一則童話,南瓜變成馬車,老鼠變成駿馬,破爛的灰衣裳變成華麗的舞衣。不過,到了子夜十二時正,一切都會變成原來的樣子。浮城也是一則「灰姑娘」的童話嗎?
浮城的人並非缺乏明澈的眼睛,科技發達,他們還有精密設計的顯微鏡和望

閱讀更多 »
沒有文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