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啟章〈那看海的日子〉
小說,收入《衣魚簡史》(新版)(台北:聯經出版),2014年。
之前的晚上開始看普魯斯特,看到主角談食小甜餅那一節,就抵不住睡著了。醒來已經是星期天大清早。我拉開露臺玻璃門,覺得一生人也沒有如此這般的豪邁過。眼前的是,唉,我當時搜索枯腸也想不出理想的形容詞,好像在這樣的景色前,一切言語都無可避免地變得惡俗不堪了,甚至連這樣的說法也立刻變得惡
阿金血頭血臉地跑過來,我就想,準是東澳的漁檔,又出了事。
這一天響晴。其實天氣是有些燥。海風吹過來,都是乾結的鹽的味道。我站在遊渡的一塊岩石上,看著阿金跑過來。嘴裡不知道喊著什麼。
風太大,聽不見。
待他跑近了,我才聽清楚。他喊的是,佑仔,快跑。
仆街的海風。
我們一路跑。七斗叔剛從郵政局裡出來。單車還沒停穩,砰地一聲被撞倒在地上。顧不得扶,接著跑。經過龍婆的蝦乾。抵死,她永遠把蝦乾曬到行人路上。金燦燦的一片,給我們踩得亂七八糟。龍婆窩在她的酸枝椅裡,站起身,中氣十足地開始罵街,罵我們有娘養沒娘教。
阿金回過頭,腳步卻沒停,喊說,阿婆,我是有奶就是娘,你餵我一口得啦。
龍婆的聲音也淹沒在風裡了。
並不見有人追上來,可我們還在一直跑。跑著跑著,不再聽到周圍的聲響,除了胸腔裡粗重的呼吸。也不感到自己在跑,到好像是經過的東西,在眼前倒退。村公所,康樂中心,士多店,警署。新調來的小巡警,倒退得慢一些。他開著迷你的小警車跟在我們後面。
跑到了沒有人的地方,澳北廢棄的採石場。
我們癱在一塊大石上,躺下來。
這時,太陽正往海裡沉下去。西邊天上就是大片大片的火燒雲。重重疊疊,紅透的雲,像是一包包血漿,要滴下來。滴到海裡,海就是紅的。光也是紅透的,染得到處都是。我和阿金一樣,成了個血頭血臉的人。
整個雲澳,是血一樣的顏色。
這是我們住的地方。我生下來,就住在這裡。
是的,我們村,叫雲澳。
他有另外一個名字,叫「東方威尼斯」。
小時候,聽青文哥說,威尼斯是個多水的城市,在一個叫義大利的歐洲國家。我就去查地圖,這個國家,是在長得像靴子的半島上。
我想有一天,我要去威尼斯看一看。因為我心裡,總是有些不服氣。為什麼要叫我們「東方威尼斯」,而不叫威尼斯「西方雲澳」呢?
小說,收入《衣魚簡史》(新版)(台北:聯經出版),2014年。
之前的晚上開始看普魯斯特,看到主角談食小甜餅那一節,就抵不住睡著了。醒來已經是星期天大清早。我拉開露臺玻璃門,覺得一生人也沒有如此這般的豪邁過。眼前的是,唉,我當時搜索枯腸也想不出理想的形容詞,好像在這樣的景色前,一切言語都無可避免地變得惡俗不堪了,甚至連這樣的說法也立刻變得惡
小說,收入《夜海》(香港:水煮魚文化),2020年。
我討厭海,特別是在晚上的時候。
小時候,父親在公司周年晚宴上贏得三張豪華郵輪套票。雖說是豪華郵輪,安排給我們的套房卻是十分狹小,置於船艙底部,沒有窗,也沒有電視。說白一點,這根本是一間裝修豪華的監倉。空間狹窄,加上不濟的通風系統,使我們不
小說,收入《南歸貨車》(香港:後話文字工作室),2021。
每次見面,他都會跟她分享一些有關海的故事,例如從前有一個漁夫,無意捕捉到一尾大魚,將牠放生。後來那漁夫遇上了風暴,船沉沒了,幸好魚領他回岸邊。她很喜歡有關海的故事,每當她聆聽這些,仿佛能夠忘掉局促的城市,面朝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