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斯(梁秉鈞)〈送別友人,和一本書〉
現代詩,原載1973年8月10日《中國學生周報》1099期。
海從你的臉頰開始
伸延往一個我不熟悉的世界
你帶着這麽一本書離去
裏面有幾年的悲歡憂喜
高興你帶着它輾轉途中
我討厭海,特別是在晚上的時候。
小時候,父親在公司周年晚宴上贏得三張豪華郵輪套票。雖說是豪華郵輪,安排給我們的套房卻是十分狹小,置於船艙底部,沒有窗,也沒有電視。說白一點,這根本是一間裝修豪華的監倉。空間狹窄,加上不濟的通風系統,使我們不願多留在套房裡頭。可是,船上消費也十分昂貴。非用膳時間的食水也要賣三十元正。於是,我們在郵輪上過著又豪華又節儉的日子。每天,早餐時段,我們邊吃東西,邊用膠袋留著一些麵包。到了下午,我們便到甲板上吃麵包,把麵包碎分給海鷗。歌舞娛樂都要花錢的。因此,母親會帶著我到甲板四處拍照,父親則坐在乘涼座椅上閱讀。晚飯過後,我們又回到甲板上。晚上的海風刮得特別大。我年幼體輕,大風下被吹得左搖右擺,腳跟總帶著離地的感覺,生怕下一刻會被強風刮走。每一次,我都不情不願地跟父母上去。我不明白父母的想法是如何。即使風大得連通往甲板的艙門也打不開,他們仍然要硬著頭皮上去,甚至走到欄杆旁邊。說甚麼看海,但根本甚麼都看不到。眼前只是漆黑茫茫一片。無盡的黑暗裡,彷彿有一對黑溜溜的瞳孔向我們張開,蠢蠢欲動,隨時把我們吞噬。
我討厭海,特別是晚上的時候。
船家告訴我,這幾晚風高浪急,是渡海的好時機。上船的時候,他指著隱藏於船艙下的貨物艙,吩咐我先躲在那裡,直到船駛到了公海,我才可以出來。我藏身於數件巨型貨物之後,懷抱著背囊,還有少量餅乾和一個透明膠袋。餅乾可供充飢。膠袋可供三急之用。船艙外頭,馬達聲和鐵鏈聲在不知不覺間止住了。甲板上的腳步聲也明顯地減少。船還未啟航,隨浪潮上下起伏,左右搖晃。船家曾萬分叮囑我,在貨物艙裡,我就是一件不折不扣的貨物。貨物不作聲。我也不能作聲。我只能夠靜靜地等著。等著。等著。現在,船艙外面卻是駭人的寂靜。除了拍打船身的浪聲外,外面平靜得像個無人之境。多一刻平靜便多一刻忐忑。多一刻平靜便多一刻變卦的可能。寂靜過後總是暴風雨。我已經承受不了半絲的變卦。身體不由自主地抖動。額上頭大的汗珠滾至衣領。血都凝住了。然而,我最應該要做的事就是甚麼都不能做。凝神。屏息。我必須要把自己的存在看成不存在。就連呼吸也快要成了一份禁忌。只有沉默。才能活著。
現代詩,原載1973年8月10日《中國學生周報》1099期。
海從你的臉頰開始
伸延往一個我不熟悉的世界
你帶着這麽一本書離去
裏面有幾年的悲歡憂喜
高興你帶着它輾轉途中
散文,1967年作。
哪!你話鍾唔鐘意咯!
如果近來不是忙得毒氣攻心,老早已要寫寫關於平洲了。你知,有時苦口苦面得自己睇見都唔開胃。去平洲那兩天,很久沒有玩得那麽開心過了。
那天起初是很倒霉的。我們這些平日不慣遲到的雷達表人馬,竟連打尖兼搶閘也趕不到火車。你地知唔知火車臨開前噹噹大響嘅鐘聲係要來做乜聲嘅呢?原來是要激死在天星小輪上等船泊岸的人。跑了上岸,嘿,架火車一陣間就睇唔見。
小說,收入《南歸貨車》(香港:後話文字工作室),2021。
每次見面,他都會跟她分享一些有關海的故事,例如從前有一個漁夫,無意捕捉到一尾大魚,將牠放生。後來那漁夫遇上了風暴,船沉沒了,幸好魚領他回岸邊。她很喜歡有關海的故事,每當她聆聽這些,仿佛能夠忘掉局促的城市,面朝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