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証恒〈濕重的一天〉(節選)

小說,收入《南歸貨車》(香港:後話文字工作室),2021。

  每次見面,他都會跟她分享一些有關海的故事,例如從前有一個漁夫,無意捕捉到一尾大魚,將牠放生。後來那漁夫遇上了風暴,船沉沒了,幸好魚領他回岸邊。她很喜歡有關海的故事,每當她聆聽這些,仿佛能夠忘掉局促的城市,面朝大海。
  而她的雙手,在最後的一場比賽後,成了他生命中唯一的慰藉。自連勝了幾場比賽後,觀眾對他的期望愈來愈高。然而在一場賽事中,他不用一秒便被擊倒了。比賽前一天,他連續工作了十八小時。開賽不用一秒,對手便踢中他的小腹。他感到腹部絞痛,像養了一尾噬人的蛇,不住蠕動。他倒地時,不經意排出了稀爛的糞便,糞便從褲管流到擂台上。對手嗅到糞便的味道,看到他的褲管有棕色的液體流下來。
  第二天他去了找她,像一個病漢伏著,她輕掃他的背,如風吹過起伏的原野。她感到他在抖,肌膚是肥沃的黑土,雙手若犁,翻鬆泥土。她忽然想起故鄉的房子,以及那些種田的日子。她告訴他,她家從前是種田的,老家旁有河,她小時候常到那裡游泳,有一次她從河中捉了幾尾蝌蚪回家,蝌蚪長大了,卻一直沒有長成青蛙,最後將牠們放生了。他說,蝌蚪在河裡總會變成青蛙。她又曾在深圳打工,宿舍的窗有鐵欄,員工不可以聊天,有次她的同房自殺了,但她覺得像個陌生人死了。他說城市險惡。她說鄉下沒工做。她那天接按摩的力度和以往幾次有點不同,沒問題他便伸手到他的下身。他離去時,給了她多一點的小費。
  雨一直落在他的身上,沿著馬路走,兩旁是疊得高高的貨櫃,像兩面墻,中間是峽谷,人、甚至路上的貨櫃車,都顯得渺小。它恍如永存,但下星期,便是另一面墻。走了一段頗長的路,拐彎,前方有一個貨櫃箱,是工人的休息間,熹微的燈光照亮雨點。雨仍未停下來,到處是水窪,飛蟻浮在水面,有的掙扎,有的已經死掉,屍體隨雨點激起的漣漪飄蕩。
  休息間散發一陣臊味,每次嗅到這氣味,就像掉進了一堆鱔魚中,近乎窒息。雨連綿不斷,氣味久積,更為濃烈。休息間中,幾個工友在打牌九,有的則閒聊,其餘的已蒙頭大睡。他在休息時,總獨自擊打霉爛的沙包。
  他不時想起那炎熱的一天。那天大廈停電,她不能工作,便拿電筒到樓下找他。他打開門,是她。他們滿身是汗。她約他吃晚飯,他說好。拿著電筒,下樓梯,老鼠四竄。他們去了吃牛腩麵,然後再到海邊。
  他們坐在載貨的木架上,靜默不動,就像等待運走的貨物。海水有獨特的氣味,她說。對,他說。看到前方的長堤嗎,阻住了水流,他說。她點頭。他想,如果陽光普照,便可以看到黑色的海水漂浮著死魚、垃圾。
  她從口袋拿出了一根煙,遞給他,為他點火,也為自己點火。要到遠一點的地方,才可以看到無際的海,他說。總有一天會看到,下次來的時候,要去大嶼山看大佛,她說。為甚麼時候回去,他問。賺夠便回去,她說。風是熱的,他們大汗淋漓。你賺夠,我們便一起去,他說。他將煙蒂丟到海中,星火熄滅。
  那個晚上,他們在大廈對面的便利店門口坐著,抽煙,等待大廈恢復供電。到日光微明時,大堂的燈才忽地一亮,他帶走她上樓,開了第一道鐵閘,再到走廊的盡頭,開門進到逼仄的房間。她坐在床上。要做嗎,她問。不夠錢,他說。待你離去前的一晚,我們去大嶼山,他說。
  他開了電視,播《香港早晨》。他們坐在沁涼的地磚上,開了冷氣,但剛才的暑熱仍未完全消除。他拿出了一條黑冰,又到雪櫃,拿出兩罐涼粉,他說這樣配最好吃。他遞她涼粉以及湯匙。
  罐子冰涼,沾滿水點。他想替她打開罐子,但指甲太短,陷不開,他伸指進去,掀起蓋子。他又開了自己的。他給她一根煙,他點火,抽了一口煙,吐了一口煙,吐了一口,薄荷蝕進舌頭、喉嚨。吃一口涼粉,起初混和了煙的苦澀,後來一陣甜意湧來。香港人都這樣吃涼粉嗎,她問。不是,我自創的,他說。消暑不錯,她說。那天,他們還是做了,她說,錢可以遲點還。他給了她二百,說是上期。完事後,他們又睡了一會,已是十時正了,他們坐在窗前,看著大廈之間的天空。像不像河流,她問。你想像力真豐富,他說。
  她離開香港前,他們去了看海。
  他們到中環乘船,已是夜晚,海反射大廈的彩燈,像一片油污。他們下船,沿路到了酒店。放下行李,再到海灘。時候已晚,遊人散去。他們走向海。她起初有點害怕,但最後還是一步一步走前,迎著湧來的浪。直到浪浸過半節小腿,才停了下來。他說,這是海。前方有幾艘船亮著燈,大概在捕魚。他們再走前。她開始覺冷,抱著他,沙逐漸埋住了他們的腳掌。他忽然有一個奇想,如果在這裡站一天,他們便會被沙掩埋。海好闊,她說。
  海風把她的頭髮潮成一束一束的,他撫弄著她的髮。他們回到海灘後的酒店。她來了南方那麼久,也沒試過在酒店安睡一晚,往往完了事,便離去。
  進了酒店房間,她把手袋放在一角,然後坐在鏡前,將飾物一一除下,再卸掉濃妝。他細看著她的每一個動作。
  第二天早上他們仍然相擁,日光散落在他們赤裸的身體上,她醒來,從眼縫間看見他仍然沉睡。他的相貌平平無奇,她以指尖輕輕撫著他枯乾的、厚厚的嘴唇,像探測一隻擱在乾地上的蚌是否仍然生還。他張開眼睛,看著她的臉。她不想讓他看見她的臉,便轉身,背向他。太陽已經冒起,日光照著她的背,那些平時沒法看到的幼細的汗毛反映著微弱的金光。他握住她的手。密雲忽至,雨驟然落下,打在玻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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