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 歷史與未來 > 

董啟章〈城中之城〉(節選)

小說,收入《V城繁勝錄》(香港:樂文書店),1998年。

城中之城,城前之城,V城在空間和時間上的雙重意象,上溯V城的雙重源頭,下衍V城的雙重視覺。

  視覺之一:城前之城。我,維真尼亞,V城風物誌修復工作合寫者之一,潜入海面以下V城的底部,發掘城前之城的遺跡。作為一個自海中冒出的城市,V城在到達頂點之後,終必回歸海底。大回歸時期,V城經歷了連續五十年的下沉,長達一百五十六年的殖民時期所遺留下來的建築,都已經降到水平面以下,陸地亦只剩下幾個由原先的山頂所構成的小島。但V城並沒有因此而遭淹沒;相反,城市的建築以比下沉更快的速度在原有的基礎上不斷向上加建,致使V城每年都攀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V城的居民亦随之而不斷向上遷移;他們習慣了在海水的上空生活,在高架的橋街上互相擁簇上班,在懸崖一樣的店鋪中從事買賣,在凌駕著海浪的辦公室内進行會議或面試,在枕上的濤聲中搖搖入睡。從遠處看,V城就像是一群矗立在大海之中的柱子,龐大的已毁滅的古文明遺跡;在海水下面埋藏著的真正遺跡,卻像活珊瑚一樣盪漾著往昔生活的華彩,搖曳著前代的名店購物袋、速食品招紙、售樓廣告、電影海報、競選傳單、和水母般浮游的避孕套。


  視覺之二:城中之城。我,維真尼亞,大回歸時期新生代,隱居於不斷增生的城中之城之中。V城的增長,並非向外的,而是向內的。五十年來V城的總面積維持不變,但城中卻從未停止加蓋新的建築。V城的新建設,就像細胞分裂一樣倍增,在城中任何一丁點兒的空隙中鑽出來:大廈向著路面擴張,終至覆蓋街道、和對街的大廈連體;房子屋頂加蓋著新的房子,房子外牆圍堵著新的房子,連房子裏面也冒生著新的房子;所有的天井、後巷丶隧道、平台、簷下,都被居民自行建造的僭建物所佔據;每個窗子都像自中心發芽的多肉植物一樣,爆放出另外的房間和窗子。V城自內部生出更多的V城,在城市裏面永遠有另外的城市,致使尋找V城的中心,城中之城,是個永遠也無法窮盡的過程。從高空往下俯瞰,V城就像一大堆密密麻麻的、胡亂堆砌在一起的積木,而縫縫隙隙之間正拔長出建築棚架的幼苗。

 

  根據Ⅴ城風物誌撰寫者劉華生的記述,
V城的雙重源頭位於島和半島,各自皆可理解為後來泛稱為V城的整體的前身,亦即昔日之城,城前之城。這雙重的城前之城分别代表著V城所承襲的雙重傳統,或V城所經受的雙重約束,也可以視為V城所不經意促成的雙重解構、重整、或敗壞。雙重源頭之一:殖民者在島北部陡斜的岩岸建立起來的維多利亞城,或稱為女皇城。維多利亞城的範圍由六塊界石畫定,據記載這些界石北至域多利道中區海旁,東至黃泥涌道,南至半山寶雲道、舊山頂道、克頓道,西至薄扶林道。城內的本土居民則以四環九約來界定這個城市的範圍,其中四環者指:下環、中環、上環、西環;九約則指:堅尼地城至石塘咀、石塘咀至西營盤、西營盤、干諾道西東半段、上環街市至中環街市、中環街市至軍器廠街、軍器廠街至灣仔道、灣仔道至鵝頸橋、鵝頸橋至銅鑼灣。


  雙重源頭之二:位於半島東北部,隸屬於大大陸舊清皇朝的九龍寨城。寨城依山面海而建,佔地二萬九千平方米,城牆由大石塊砌成,周圍約六百米,高約六米,厚四點六米。城門、敵樓各四座,敵樓砲台配砲三十二座,城內設校場、軍火藥局和兵房十四間,以及副將、巡檢衙署各一,以大鵬協副將及九龍巡檢司駐守,分管防務和民政。寨城正門為南門,城外有稱為龍津石橋的石道通往港灣船舶上落之處,橋頭有龍津亭,城內則有龍津義學。後來殖民者接管寨城以北的新領地,把寨城孤立在大V城的佔地範圍內,寨城治權仍屬大大陸清朝所有。在舊皇朝官員棄守寨城之後,寨城依然不受殖民者的法律管治,成為了所謂的三不管地帶,名副其實的城中之城。爾後寨城居民人口激增,人們按自己的喜好和需要蓋搭或改建房子,使寨城自由發展成一個街巷錯綜複雜、房子擠迫雜亂的小型社區。置身法外的城中之城,亦成為了黃、賭、毒的淵藪,罪惡之城的象徵。據記載在大回歸前三年九龍寨城清拆之時,狹小的城中之城内共有五百幢十多層建築物,住有三萬三千多人。居民被強迫遷出之後,寨城被夷為平地,改建成仿大大陸古代亭台建築的寨城公園,並於園內展出少量出土的早期寨城城牆殘件。

猜你也喜歡:

葛亮〈龍舟〉(節選)

小說,收入《浣熊》(台北:印刻文學),2013年。

于野的印象裡,香港似乎沒有大片的海。維多利亞港口,在高處看是窄窄的一灣水。到了晚上,燈火闌珊了,船上和碼頭上星星點點的光,把海的輪廓勾勒出來。這時候,才漸漸有了些氣勢。
于野在海邊長大。那是真正的海,一望無際的。漲潮的時候,是驚濤拍岸,

閱讀更多 »

陳寶珣《荒澤之魚》(節選)

小說,2018年由香港文化工房出版。

凡遇失意的事,盈都擔抬出各種合乎她個性的絕對解釋和說詞,容不得人家再質疑測度。好在香港這邊還是把她要回來了,她最初還不情願,臨走端來幫忙,見她好情緒漸漸回來,打點執拾都來了勁,重拾她對自己素來的期盼。幾年窗下兼助教,亂七八糟的東西還真不少,這不想丟,那又非得帶在身邊不可。

閱讀更多 »

舒巷城〈鯉魚門的霧〉(節選)

小說,1950年作,收入《鯉魚門的霧》(香港:花千樹出版),2000年。

「日出東山——啊
霧開霧又散
但你唱歌人仔
幾時還呢?……」

霧喘着氣,在憤懣地吐着一口口煙把自身包圍着。……那包圍的網像有目的地又像漫無目的地循着一個大的渾圓體拋開去,擴展着,纏結着,或者來來去去的在低沉的灰色的天空下打滾,一秒一秒鍾地把自身編成一個更大更密的網。偶

閱讀更多 »

唐啟灃〈鯨落〉

散文,《我傷故我在》(香港:亮光文化),2020年。

熱鬧過後,這個城市又回復平靜了。
餘光跟隨每顆善良的心回到家中,溫柔的哼著安眠曲,令飽歷傷痛的人安睡入眠,再從睡夢中悄悄復原。
讓人艷羨的艷光,冠冕堂皇的鎂光,無關痛癢的目光,回眸一看,原來只不

閱讀更多 »

董啟章〈那看海的日子〉

小說,收入《衣魚簡史》(新版)(台北:聯經出版),2014年。

之前的晚上開始看普魯斯特,看到主角談食小甜餅那一節,就抵不住睡著了。醒來已經是星期天大清早。我拉開露臺玻璃門,覺得一生人也沒有如此這般的豪邁過。眼前的是,唉,我當時搜索枯腸也想不出理想的形容詞,好像在這樣的景色前,一切言語都無可避免地變得惡俗不堪了,甚至連這樣的說法也立刻變得惡

閱讀更多 »

舒巷城《太陽下山了》(節選)

小說,原載1961年1月至10月《南洋文藝》雜誌第1至10期,1962年由香港南洋文藝出版社出版。

從香港中環——繁盛的市區——乘電車到筲箕灣去,自成一區的西灣河是必經之地。離船塢不遠,在古老的「街市」(菜市場)附近,有幾條寬闊的橫街,泰南街是其中之一。它街頭向南,面對電車路,跨過電車路,是一列專賣「價廉物美」食品的「大牌檔」,附近的居民正是那些牛腩粉檔、艇仔粥檔、咖啡紅茶檔……的熟客;街尾向北,走過一片空曠的沙地是海濱,從那兒向東望,就是有

閱讀更多 »
沒有文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