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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曉薇《秋鯨擱淺》(節選)

小說,2020年由台北聯合文學出版。

  天色紅得詭異,赭色與朱紅摻雜天空。四周圍繞著染上鮮紅的雲層,游敏兒右眼皮忽地突突跳動。她在大廳抱著手提電腦,Fred抱著棉被推門進來。傍晚氣溫急降,冷颼颼的風不住從窗縫鑽進來,游敏兒把行李箱裡的衣物通通套在身上仍然覺得寒冷,紅了鼻子的她只好抱住電腦,坐在大廳的火爐旁邊。人在異鄉,或許真需要一點實質的溫暖。
  剛來到紐西蘭南島,本來可以在基督城租個地方住上一陣子,可是她偏偏選擇來到凱庫拉居住。凱庫拉是個海獅比人類還要多的小漁村,沿岸沒有市集,沒有診所,只有一兩間雜貨店、數間咖啡室和海鮮餐廳,在轉角處還有一間賣炸魚薯條的快餐店。沿著海岸走到盡頭,便是賞鯨中心。在凱庫拉,只有在出海賞鯨的時間人流才會多,黃昏以後,街上靜悄悄的,只會聽到公路上車子留下風馳電掣的聲音。
  來凱庫拉的人,以賞鯨的遊客為主,很少人會住上超過一星期,所以當游敏兒在網上花了六千五百紐元租下一間房間,一口氣付了六個月的房租時,房東Fred也嚇了一跳。Fred跟紐西蘭大部分原住民一樣,熱情好客,喜歡認識新朋友,他是一個四十來歲的男子,身型瘦削,皮膚是具有光澤感的那種黝黑色。他出入都是一身T-shirt和短褲,常跟一隻家貓作伴。貓兒是黑白混色的短毛貓,鼻子兩側、脖子和小腹都長著白皚皚的毛,因此顯得肚子特別圓潤。牠走路時踏著碎步,後腳能完美地踩著前腳踩過的位置,肚皮布一團軟軟的白毛下垂晃動,很有動感。Fred就是這樣跟家貓Truly過著相看兩不厭的日子,在旺季出租房子給旅客住宿,在淡季享受兩、三個月的悠閒時光。按目前的樣子來看,這大概是他覺得最理想的生活模式,他或許會一直這樣生活下去。
  Fred出租的房間所以被游敏兒看上,主要是因為Fred的房子活像一個小型攝影展覽室。凡在海邊生活的人,都能在海洋裡找到自己的專長;Fred也不例外,他熱愛海底攝影,擅長構圖、捕捉光影,很留意海洋生物的習性,因此在他鏡頭下的海洋生物都是別具個性。掛在大廳裡的相片,都是他親自駕著小型充氣船出海拍攝的成果,相片有用貝殼包裹自己的八爪魚、像風箏一樣漂浮的鬼蝠魟、躲在海帶森林中的銀魚、在海面衝浪的海豚群,全都栩栩如生、活靈活現。他希望每個來到他家裡旅居的客人,都能透過他鏡頭下的作品,欣賞到海洋生態的美,明白到保護海洋的重要。
  不過當初引起游敏兒注意的,並不是八爪魚和鬼蝠魟,而是掛在壁爐上的抹香鯨相片。十數條抹香鯨在深汴裡豎立著睡覺,像石碑一樣直立,沉默、古雅、神祕,似乎從亙古開始已用這種方式跟大海結合,通過海洋與浩瀚的宇宙結連。游敏兒看著這相片,覺得它有一種令人心境平靜的作用,很自然聯想到嬰兒在母腹裡安然入睡的畫面,在那個完全澄明潔淨的海洋世界裡,心靈可以平靜下來,不受污染。
  「Are you ok?」Fred推門進來大廳,親切的問,貓兒Truly也在他腳邊一起走進來。
  「好多了!Thank you, Fred!」坐在沙發上的游敏兒抬頭答道,身體還是蜷縮成一團。
  「這是特意為妳預備的棉被,這幾天天氣反覆,千萬別要冷倒啊!」Fred在游敏兒身旁放下棉被,然後蹲在壁爐前,把木箱裡的大塊木頭丟進壁烅,火一下子燒旺起來。柴火噼啪作響,也吸引了Truly的目光,牠靈巧的走到火爐邊,側身躺著舔毛,看牠肚皮下軟軟的白毛,可以感覺到牠從頭到肚皮都是暖和的。
  「謝謝你的棉被,它讓我感到很溫暖。」游敏兒張開棉被,把棉被蓋在大腿上。
  「你在寫遊記嗎?」
  「大概是吧!這是工作的一部分,是替旅遊發展局推廣旅遊。」
  「That’s cool!寫海庫拉嗎?要是推廣凱庫拉,就不得介紹這裡有一個和善的民宿老闆,還有他型格的房子,房子裡掛滿美麗的海洋生態相片。」
  「哈哈,我會試著把你寫進去的,只要你不介意。」
  「其實紐西蘭可以寫的題材很多,只要你喜歡這個地方,定能夠發現這裡的可愛。單是在南島看著雪香的Mount Cook,就足以令妳愛上我們的國家。」
  「對呀!我也打算找個週末到Tekapo去。那裡的山與湖都很有靈氣,人在那裡,彷彿有種重生的感覺。」
  「重生?妳不滿意過去的生活嗎?」
  游敏兒的眼皮又再不規則的跳動,她用手揉搓了眼睛,然後把手放回棉被內。「沒有了,不敢去了。反正過去的已過去,對過去留戀只會磨蝕意志。對了,Fred,我正在寫的文章是關於鯨魚與牠的飄流地,是被你的相片啟發的。」
  「妳的意思是大海?」Fred指著壁爐上那些頭部向下、尾巴向上的抹香鯨問道。
  「飄流地可以是出生地,也可以是遷徙時找到的棲息地。就像人,某些人在家裡像流浪,某些人明明飄流卻找到像家的感覺,世事就這樣矛盾。」游敏兒感慨的說。
  「告訴妳一夫妳未必知道的事情吧!雄性抹香鯨在最初的八至十年都是跟家族群落生活的,到了完全成熟後,才會離開家族群落,獨個兒遷徒到凱庫拉或到其他海域覓食。鯨魚的確像人類,會長大、成熟、獨立,然後尋找伴侶,共同覓食,最後組成新的家族群落。」
  「其實甚麼是因,甚麼是果呢?可能是因為完全成長了,所以獨個兒遷徒到凱庫拉或到其他地方覓食;也可能是因為必須遷徙和覓食,所以不得不獨立起來。」
  「那麼妳呢?妳獨個兒來到凱庫拉二作,是屬於哪一種?」
  「有人選擇在一個地方低著頭默默地生活,有人選擇尋找適合自己生活的地方;而我,可能只是不得不離開。」過了良久,游敏兒才吐出一句︰「因為我的家不要我。」
  「Wow, Man! You’re cool!我就知道妳不簡單了!聞說許多被流放海外的異見份子,都是有影響力的學者或政治領袖。我常常看關於中國的新聞都覺得匪夷所思!那地方不容許批評、不可看Google新聞、不許爭取人權,不能直言真相!妳能走出來實在是不容易啊!妳知道嘛,第一批流亡的藏人是來到紐西蘭定居的,圖丹格桑先生就是流亡到紐西蘭的西藏難民。」
  「Fred,你想太多了,你知道我是來自香港的!」
  「香港不是中國的一部分嗎?」
  「的確是,但文化上卻不好分辨。好吧!應該這麼說,香港的確是回歸了,是中國領土的一部分,但香港卻不能簡單地指她就是中國!準確來說,香港在歷史上有她獨特的位置。她受惠於西方的政治、法律、教育等等制度,她重視普世價值,但又有別於西方國家,因為她保留了很傳統、很中國的文化思想。這麼說,你可能會問,這不證明香港就是中國的一部分嗎?對,但她跟中國其他的城市不同,她的語言、文字、貨幣和法律,都跟國內不一樣。這就是她最耐人尋味,又令人最糾結的地方。」
  「In our case, after the end of colonial rule, New Zealand become an independent country. And there is no such thing as sovereignty return.」
  「這個嘛,我作為香港人也不明白,好像整個世界,以致人類文明史,也沒有這樣的事例吧!」
「二次大戰以後,殖民地解放運動便展開,許多殖民地都獨立了。妳看,愛爾蘭、柬埔寨、印度尼西亞、毛里求斯……」
  「只有香港還繼續被殖民。」游敏兒打斷了Fred。
  「所以妳不是流亡海外的異見人士?」
  「哈,你真覺得我像嗎?」
  「正如我之前所說,流亡海外的人都是具有影響力的人。」
  「謝謝你把我看得這麼優秀!我只是一個普通女子,沒做過甚麼驚天動地的事情!不過話說回來,可能每個真正著緊香港命運的人,在國家眼中都是異見份子!除了流亡,似乎並無其他生存方法。」
  「It’s weird!」
  「It’s weird but true.」
  「所以妳要離開自己的地方,來到這裡工作?」
  「這個嘛,有點複雜。到底我是想出走一陣子,到儲得足夠的力氣便回去爭取,尋求改變;還是我是希望徹徹底底的離開,從此眼不見為淨,我暫時還沒有想清楚。」
  「這樣,妳可以在這裡慢慢想啊,反正妳已經來了!哈哈!其實移民到紐西蘭的亞洲人可不少啊,我們的國家土地很多,需要外來勞動力,也需要專業人才!妳過來正好啊!」
  「你們不會很抗拒移民的人嗎?不怕我們來到會霸佔你們的資源和社會福利嗎?」
  「我沒有這麼想,相信紐西蘭人也不會這麼想吧!如果妳自己歧視自己,別人當然也會歧視妳啊!但如果妳思維是開闊的,樂於學習我們的文化,融入我們的生活,我們當然不會拒絕了!紐西蘭人,其實很大愛的!」
  游敏兒一邊聽著Fred的說話,一邊點頭。Fred又走近火爐,放了幾塊木頭進去。「可能香港就是這樣奇怪的地方,本來香港人口已經很多,生活很擠迫。但這十年還有大量新移民湧入,他們大都是來自內地的低學歷、低收入家庭。當然他們來到會增加我們的勞動人口,但他們都是從事基層的工作,甚至有的白白領取社會福利。他們來到我們的地方,卻不肯學職我們的文化,他們逃離大陸,來到香港,享受了香港的福利和自由,但又繼續擁護內地那一套,破壞香港的獨特性,這難免令我們對新移民欠缺同理心。」游敏兒說到這裡,停了下來,嘆了一口氣。「可能在其他國家,人們很習慣到外國升學、找工作,轉工時也會從一個城市,轉到另一個城市生活。可是香港人就只有香港,我們只有這個地方。雖然香港跟國際接軌,但其實我們都很習慣留在香港工作、生活,可能因為香港生活便利,又能自給自足,我們不需要往外邊走。到外國出差的、旅遊的當然有,但真正要決心搬到外國生活的,其實並不多。可能因為缺乏移居的經驗,因此限制了很多可能性。」
  「Fake it until you make it, 無論在哪裡,人總是要戰勝舊我,才能改變。生活有沒有可能,只在乎妳是一個怎樣的人。」
  游敏兒看著天空那道詭異的豔紅,想得很遠。拋下一切,毅然離開的人,會是個怎樣的人?她又有有決心跟香港完全割捨嗎?到底香港正在發生的事、以致將來無可避免會發生的一切事,她可以完全抽離、毫不關心嗎?她想到許多學生空洞的眼睛,無望地想著將來,忽然又覺得即使她現在離開了,也不見得能因此得到解脫,她依然放不下香港的人和事。
  在游敏兒想得很入神之際,Fred忽然張開雙手說︰「Nau mai Haere mai ki Aotearoa!」
「甚麼?」
「It’s Maori language. That means “Welcome to New Zealand”.」
「毛利語?」
「這是原住民的語言,也是紐西蘭的法定語言。妳每天經過的Whale Watch觀鯨公司就是我們毛利人經營的!我們的祖先Paikea是騎在Tohora的背來到紐西蘭,所以我們毛利人都有一項專長,就是能用心靈跟Tohora感應。」
「Tohora?」
「這也是毛利語,是鯨魚的意思。」
「你真的能感應鯨魚?知道牠們在哪裡出沒?」游敏兒指著牆上垂直身體睡覺的抹香鯨問。
「如果不感應牠們,就不會發現牠們了。後來,我很肯定,是牠們召喚我到哪裡去,我才有機會遇見牠們。這六條抹香鯨,只睡了很短的時間,當我看到牠們豎著睡覺的樣子,真的很震撼。很快,牠們便醒來,然後,我聽到一陣空靈的聲音,我覺得牠們在唱歌,在對我說話。」
「牠們跟你說話?」
「正視內心。我的先祖說過,鯨魚是有高度靈性的動物,當人類還未曉得造夢,鯨魚已經透過歌聲呼喚人類聆聽古老的智慧,保守神聖的、珍貴的心靈,用愛孕育新世界。所以當我聽到鯨魚的歌聲,彷彿能接通遠古,喚醒原本最真實的自己。」
  「很神秘的經驗呢!我也希望能有機會遇見牠們,不是在觀鯨船上遠遠的看,而是跟牠們同遊大海,像你一樣能聽到牠們唱歌。」
  「或許,真有這個機會呢!那『靈魂之歌』能喚醒人的內心,讓人看見內心最深層的愛。」
  這個傍晚,殘陽如血,游敏兒一面揉著眼睛,一面聽Fred說著關於鯨魚歌聲的種種傳說。Fred說得很投入,Truly卻只顧合上眼睛享受溫暖的爐火,爐火的光打在牠的臉上,猶如摩西在西奈山上見過上帝,帶著十誡的法版下山時臉部發光。
  「Anything wrong?」Fred 問。
  「不知道呢?眼皮不受控地跳動,眼睛一直在流淚,已經一整天。」游敏兒揉著眼睛。
  「Don’t rub your eyes, 災的眼睛跟彩霞一樣紅了。」
  「是嗎?」游敏兒抬頭看了看雲彩,眼淚又不期然地滑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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