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冠中〈太陽膏的夢〉(節選)

小說,1978年作,收入《香港三部曲》(香港:牛津出版社),2004年。

他們都去了沙灘
  淺水灣就像一個世俗化了的已婚婦人,失去了一份貴婦的尊嚴及氣派,換來了更多的容忍及爽朗。現在的淺水灣是最民主的地方,管你是闊少奶奶還是放長假的女工,管你是坐平治還是六號八巴士而來,同樣的海水以同樣的温度擁抱你。人人皆平等,不過如果你肯用功保持等邊三角形的身段及古銅的膚色,就比較佔優勢。
  一個沙灘就只是一個沙灘。
  以前依達小説裏,淺水灣的晚風及背景裏的古堡可以使階級懸殊的少男少女一見鍾情。張愛玲的《傾城之戀》裏,一對成年男女也要在灣畔椰林間傾談才發現對方的性感本質。記得小學的社會課本,有一課「淺——水——灣」嗎?淺水灣,這個與我們一起長大的名字,現在已不是以情調吸引我們,而是以更實惠的、更多樣化的平民玩意拉攏我們。你除了可以在沙灘漫步外(如果不介意周圍喧鬧的人群的話),還可以BBQ、曬太陽、吃漢堡包、赌牌、聽收音機、拜神。你還可以游水。淺水灣的傳奇性漸漸褪色,它已經愈來愈真實;每年有二百五十萬人踐踏的地方,總談不上神秘吧。淺水灣酒店——在一個以五時花六時變為特色的城市,已算是奇蹟——以前出賣的是它底艶光逼人的糜爛,現在則是出賣沒落王孫的靡爛。那醜陋的天后壇巍立在灣的一角,更提醒我們貴族的無能及平民的愚蠢。這一切,我都表示歡迎。淺水灣現在是一個實實在在的海灘,有着各式各樣的消費設備,羣眾的湧至,更不斷證實它的路線正確。淺水灣是我們夏日現實生活的一部份,而我們只希望開開心心玩幾個鐘頭。
  一個沙灘就只是一個沙灘 。
  我以去沙灘為藉口,終日無所事事。有甚麼比游泳更健康?每年香港去沙灘的人次達二千萬,總不能説是怪癖吧。

 

香港對我的鞭笞
  九個月前,波士頓等待着寒流的宰割,我駕着車子去邁亞米。一出了麻省幹線,我就知道自己做對了:近幾年來,在髙速公路上飛馳,差不多已是唯一可以引起我興趣的事情;一有機會,我便駕車出走,離開城市。我的車子,已是我生命中最親密的一部份;我了解我的七三年紅色火鳥,就如我了解自己的身體。我想,我一生再無其他願望了,把車子駛上高速公路是我最高的滿足。讓我永遠不離開車子吧!為揸車而揸車,沒有真正的目的地。再見,成功人士的世界。
  但回到香港後,駕車給我的樂趣突然失去。偶然,我駕着家裏的平治450SL, 心想,天殺的,這不是我心目中的揸車。我希望的是單獨一個人、默默無聲、不惹人注目。我揸車是為了表現自己的無能,不是為了表現自己的社會地位、高尚口味、男子氣概。同時,最重要的是,我知道在香港,我不能夠整天揸車。我戒了汽車。
  我開始去沙灘。我發覺由機器回歸自然並不困難,保持無所事事就很困難。我是蓄意逃避工作的。我是甘心去符合社會的定見:我願意做「樹大有枯枝」的枯枝。我願意扮演敗家仔、二世祖這些無傷大雅的社會歹角。如果你生長在一個事事成功的家族,有兩個成功的兄長及三個同樣成功的姊姊,你大概可以有權不學他們。不過我還未能全面地與他們所代表的東西背道而馳。暫時,我只能證明我不及家族其他成員能幹、頭腦不如他們敏鋭、態度不似他們踏實。更不用説,我的幹勁分是負數。暫時,我只能證明我的不同。
  家族其他人開始覺得我有點古怪,有些更自作聰明,開始説:家驄是知識份子。去你的知識份子!我不明白為甚麼一個人唸了幾年書然後決定不好好做事就會被人稱為知識份子,把知識份子也說成為職業的一種。我只是想成為一個愚蠢、無能、庸碌的正常人,沒有深謀遠慮,現在就是快樂。我不急於由A趕到去B,我停滯不前以便好好欣賞路上的風光。我現在只希望沒有人會妨礙我伏在沙灘上,不做任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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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隼〈漁村〉

現代詩,原載1958年4月4日香港《中國學生周報.穗華》。

綠色的海浪捲上沙灘,
以粗嚎的聲音向漁村招呼。

櫓槳歡悅地發出歌唱,
漁舟的船頭濺起了浪花。

堤岸上,孩子們在嬉戲,
一個貝売、一塊怪石便是他們的寶物。

貧瘠的田野有菜葉青青,
強壯的村婦正在除草、灌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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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先勇〈香港──一九六〇〉(節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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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曉虹〈人魚〉(節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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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光中〈吐露港上〉(節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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