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偉洛〈守城人〉(節選)
小說,收入《幻城》(香港:立夏文創),2018年。
井底竟是一個開寬的空間,他忍受著身體的痛楚和不適,起來靠着微弱的光線打量這奇異的地方。頭頂是水泥鋼筋,跟每個層區的天幕沒有兩樣,為這地方投下遼闊無邊的黑影,腳下是黑硬的地面,凹凸不平,但不像柏油路,有點濕滑。他抬起頭看,發現井口在七八米高的地方,井裏光線不足,看不到神秘人的情況。
她泡好茶,從廚房穿過長長的陰暗的走廊回到廳中,他却已經在臨街的窗旁坐了好一會。今天,他似乎想得特別多特別遠。他有點累,但單調的生活也幸而有各種各樣的回憶豐富着,她小時候的事情一件一件的在眼前湧現。從小她就是個愛玩愛問的孩子,也特別愛看街景。尤其是當她聽見那種樂聲,就總會放下手中的一切立刻走過來,扶着她,跟她一起看着那長長的行列自遠而近,又逶迤而去。
「爺爺,那些包着頭,穿着白色衫的是什麼人?他們為什麼哭?」
「那車是給誰坐的?那些人為什麼要走路,不坐車子?車前面那張大相裏的是誰?」
她總是問個不停。有一次還把枕套套在頭上扮送殯,給先前的老伴打了一頓。先前的老伴過世的時候,送殯的行列也是老長老長,從萬國殯儀館慢慢流向跑馬地天主教墳場。她那時候是八歲吧……。
「爺爺,喝茶!」他接過茶,呷了一口,把杯擱在面前的桌上,然後笑着指指窗外。
於是,她就像往常一樣,爬在綠漆剝落的窗框上往外看。窗外,是向前挪動了並且縮小了的海,把這座原來築在海邊的四層舊樓遠遠拋在一叢三四十層高的大樓後面,從他們坐着的地方,僅能看見兩座大廈之間熒光屏大小的一幅山和海。一艘船剛好從一邊大廈後面走來,露出了全身又馬上消失在另一邊大廈的後面了。
外面的街景也平凡,不外是大廈、馬路和車子;但看久了就會發現一幅色彩鮮明的圖畫:大廈棕紅色假雲石外牆下面是一條被三行「綠洲」分隔成的多線行車路。綠洲上,夾竹挑夾着法國梧桐,開了白花的蘭草旁邊是紫紅色的,不知名的花草;還有一小片翠綠的草坪。灰黑的柏油路上奔馳著各種顏色的車輛……。
她回頭看了看他。他今天好像有點累,然而剛才倒還興致勃勃的問她有沒有交男朋友,勸她找個好的人,再結婚。
「再結婚?也許。但這不是唯一的路。」她在心裏對自己說,然而在他面前,在她也不過笑笑,點點頭。他還在那兒搖着腿,想着,不時拿起杯子來呷一口茶。他在想什麼呢?她猜不着。
窗外,還是那一小片灰灰的山和海,沒有船經過,但是她知道那些高樓後面,海仍然湧動著,有無數的船隻──正在啟航的,將要泊岸的;滿載歡樂的風帆,蕩漾着心酸的舢板;龐然的巨艦,輕巧的快艇──各佔了海的一角,組成了巨幅的,豐富而永遠變動不息的畫面……。
最後幾張摺椅都搬到貨車上,跟車的關上了「尾板」。一瞬間,貨車就混在馬路上那色彩豐富的車流中。
行人路在對面棕紅色大廈的陰影中寂然。
風吹着馬路中間那一小片草坪上的草。
四層高的舊樓靜靜的站在陽光下。
被歲月薰成的灰黑、綠漆剝落的窗框和窗上的牛皮膠紙都隱沒在藍白尼龍布和竹棚的包裹中。鑽土機發出一串轟響,碎掉的磚石和着塵土,從機嘴處四散開來……。
小說,收入《幻城》(香港:立夏文創),2018年。
井底竟是一個開寬的空間,他忍受著身體的痛楚和不適,起來靠着微弱的光線打量這奇異的地方。頭頂是水泥鋼筋,跟每個層區的天幕沒有兩樣,為這地方投下遼闊無邊的黑影,腳下是黑硬的地面,凹凸不平,但不像柏油路,有點濕滑。他抬起頭看,發現井口在七八米高的地方,井裏光線不足,看不到神秘人的情況。
小說,原載1961年1月至10月《南洋文藝》雜誌第1至10期,1962年由香港南洋文藝出版社出版。
從香港中環——繁盛的市區——乘電車到筲箕灣去,自成一區的西灣河是必經之地。離船塢不遠,在古老的「街市」(菜市場)附近,有幾條寬闊的橫街,泰南街是其中之一。它街頭向南,面對電車路,跨過電車路,是一列專賣「價廉物美」食品的「大牌檔」,附近的居民正是那些牛腩粉檔、艇仔粥檔、咖啡紅茶檔……的熟客;街尾向北,走過一片空曠的沙地是海濱,從那兒向東望,就是有
小說,1948年起在《華商報.熱風》連載,後由香港文苑書店出版,1952年。
為着要抄捷徑,高懷出了碼頭就獨自沿住海邊向前走。迎着潮濕的寒氣,他把衣領翻起來,帽子拉得低低的。
這是用石堤鑲了邊的一塊荒地,到處叢生着野草。地面凌亂地堆着許多石塊和磚頭;還有三兩輛破舊的運輸貨車,或縱或橫的丟在那裏。這些都是他平日所熟悉的;即使在霧裏,他也能夠走得很輕快。現在,卻由於進行的事情沒有結果,
小說,收入2007年《今天》77期(香港十年專號)。
沒有人知道是為了甚麼,但那些體型巨大的魚忽然便從四方八面游進了城市的海域。從海岸向遠處望去,海裏延綿起伏着的並不是波浪,而是魚群銀灰色的背部。整個城市的空氣裏都瀰漫着魚腥的氣味,這種氣味滲入人們衣衫的纖維裏,在洗熨過後仍久久不散。港內的渡
小說,2009年由香港日閱堂出版。
突然,海面響起一陣奇怪的聲音。大粒痣最先醒來,弓著身子站在船尾,咕咕地叫。阿游將燈泡調校到最亮,聽見聲音由遠而近,好像有人向這邊傾倒什麼,又像滾滾沙塵。不是鯨魚,阿游說。我和阿木連忙叫醒大家,莉莉和米高急忙舉起相機。聲音已經很接近木頭號了,阿木緊張地握着士巴拿,呆媽摟著阿呆,波
小說,原載1964年《現代文學》第21期,後收入《寂寞的十七歲》(台北:遠景出版社),1976年。
警察大聲的吆喝着。小販們哭着喊着滾下了樓梯。巡邏車的警笛掃走了一切噪音,像無數根鞭子,在空中笞撻。載走一車一車沒有居留證的難民。像野狗一般塞進火車箱內,從新界運回中國大陸。讓瘟疫及饑荒把這些過剩的黃色人體凌遲消滅。為了本港的治安,香港總督說,我們必須嚴厲執行驅逐越境的難民。然